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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印刷史新论

编辑:胡琼


【书 名】中国印刷史新论

【作 者】艾俊川 著   

【出版者】中华书局

【索书号】TS8-092/4422

阅览室花津校区自然科学阅览室


作者简介

艾俊川,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,现为《金融时报》编辑、北京印刷学院兼职教授、中国古籍保护协会古籍鉴定专业委员会委员。曾任北京大学图书馆馆员,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学者。研究兴趣为印刷史、货币金融史、文献学和近世人物掌故,著有《文中象外》(2012)、《且居且读》(2021)等。

内容简介

研究印刷史的方法,除了文献引述、版面鉴定、科学检测以外,还应加上通过语言学进行的词义考辨。这样,由多种方法得到的多重证据,可以架起实证之桥,引导我们跨越语言陷阱和视野盲区,接近和还原历史真相。

《中国印刷史新论》综合运用上述方法,研究中国印刷史上在学界进行过激烈讨论或已形成“定论”的一些重要概念和疑难问题,如雕版印刷起源年代、金属活字的制版工艺、特殊材质印版的鉴定与辨讹、中西印刷技术的竞争与交替等,得出了一些与过去不同的新论。


从技术角度研究解析印刷史

印刷史是一门技术史,研究的是古代印刷技术的兴废变革,因此它的研究对象和论证依据,按重要性排列,首先应是印刷工具,其次是技术说明,再次是印成品实物,最后是未涉及工艺的文献记载。

先举一个例子。清乾隆时武英殿聚珍版印刷,先用木活字排印文字,然后用木雕版套印行格,独具特色。我们在研究这种技术时,如果有木活字和行格雕版等印刷工具,只要操作一下这些工具,就能比较准确地知道它的技术特点和工艺流程。武英殿聚珍版的印刷工具未能保留到今天,好在当时负责此事的金简写了一部《武英殿聚珍版程式》,详细记载了聚珍版从制版到刷印的全过程。看过这本书,我们也可以了解基本技术情况。

假设《武英殿聚珍版程式》也失传了,但聚珍版书传本不少,我们通过分析书的版面特征,也可反推其印刷技术,如看到文字排列不齐、墨色浓淡不一,会想到这是活字印本;看到行格与文字叠压,会想到这是套印本等等,虽然不足以了解全部技术,但也能得其大概。

这些书的目录卷端都印着“武英殿聚珍版”字样,构成文献记载。不过单凭这几个字去研究武英殿的技术,恐怕就难以深入了。因为“聚珍版”这个比喻性的名词,并不能提供多少技术信息,而且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有多个翻刻本,卷端也照样刻着这几个字。假如有人仅凭书中的“武英殿聚珍版”记载去研究,拿到的恰好又是翻刻本,他说不定会得出“聚珍版”就是“木雕版”的结论,那真叫南辕北辙了。

除去翻刻造成的内容失真,古汉语喜欢用美称、成语来指代事物,也会导致内容失真。再举两个例子。

一是北宋初年,朝廷组织校勘儒家经典,并由国子监刊刻,颁行天下,这就是北宋监本。担任屯田员外郎、直集贤院的李直参加了这项工作,时人杨亿在写给他的信中赞扬此事说:“正石经之讹舛,镂金版以流传。”如果仅从“镂金版”字面看,我国在宋初的咸平、景德间(998—1007)就有了印刷大套书的金属雕版,但实际上北宋监本用木版印刷,这是非常明确的。杨亿所说的“镂金版”云云,只是对雕版的美言,颂扬朝廷刻书的高贵和完美。

二是清道光年间,福建人林春祺铸造四十万枚铜活字,印刷了顾炎武《音学五书》等几部书。林春祺为此作《铜版叙》,内称“岁乙酉捐资兴工镌刊”,《诗本音》卷末又印有“古闽三山林春祺怡斋捐镌”字样。从字面看,这四十万枚铜活字都是镌刻的,但这不符合铜难以雕刻而易于铸造的特性,潘吉星先生已指出这一点,认为必是铸造而非镌刻。通过对这批铜活字印书的观察,可以确定同一个字均出自同一个模子,确实是铸造的字。林春祺所谓“镌刊”,只是借用了雕版时代的一个常用名词,而非对他的铜活字制作技术的真实记录。

举出上面的例子是想说明,在中国乃至东亚历史上,产生过多种印刷技术,但印刷工具、技术说明保留下来的不多,甚至很多技术连印成品都未流传下来。印刷史研究更多地依赖文献记载,而文献记载往往又很疏略,甚至有歧义,会对研究产生误导,在使用的时候务必要加一分小心。研究印刷史,在引用文献时,应尽可能结合实物和其他资料,辨析词义后再加使用,即使这些文献材料来自实物本身。

中国印刷史中有一些聚讼纷纭的问题,往往是因为对语焉不详的史料解读不同造成的,如五代“铜版《九经》”、明代“活字铜版”等。而在更大范围内的印刷史研究中,也有偏重文字资料、忽视实物资料的倾向,如在“中韩印刷术起源之争”中常被提起的两部书,就存在过于看重书证、对实物研究不足的问题,这些不足也造成研究结果的不可尽信。


标榜“铜版”的书与“铜雕版”

在存世古书中,有一些喜欢在封面等位置标明“铜版”字样。略举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数种为例:

《五经揭要》,封面题“铜板五经揭要”,馆藏目录著录为“清光绪二年宝善堂刻本”。

《书经》,封面题“铜板书经”,目录著录为“清光绪七年刻本”。

《四书述要》,封面题“聚秀堂铜板四书述要”,目录著录为“清乾隆间刻本”。

《新订四书补注备旨》,封面题“铜板四书补注附考备旨”,目录著录为“清刻本”。

《中庸》,书签题“铜版中庸集注”,目录著录为“民国间上海锦章书局石印本”。

还可以举出更多例子。这些书多是科举考试用书,尽管封面、书签等处标明“铜版”,但编目人员仍将其版本定为刻本或石印本,而非铜版印本。这说明在专业人士眼中,所谓“铜版”只是一种修辞,并非表示书籍的实际印刷方式。

在民间,如各古旧书买卖场合,这类标榜“铜版”的书也很常见,内容也多为科举用书。同样,具有一定版本鉴定能力的人,也不会认为这些书是用铜版印刷的,因为它们的版面特征与刻本或石印本并无二致。

清代有使用西方技术制作的腐蚀铜版,用来印制画册等,但与中国传统出版印刷业所说的铜版没有关系,故下文的讨论不包括这类铜版。

对木雕版来说,与“可能的铜雕版”相互区分的特征,除了印本的墨色和木纹、刀痕印迹,最有说服力的应是断版印迹。木版版面会顺着木纹或木料接缝断裂,而且往往从横列的文字中穿过。由于木版双面雕刻,这种断版会影响相邻两叶。铜雕版不易断裂,即使断裂,其断处应在被削弱的无字处,而不是加厚的文字处。石印是近代西方平版印刷技术,与属于凸版印刷的“铜版”有本质区别,其印本更容易区别,在此不赘。

这类书被证实不是铜雕版或铸版所印,实际上说明一个道理:至少在清代,在科举用书市场,铜版印本并不存在。

制作铜印版的方法,无非铸造和刻制。上述“铜版《五经》”“铜版《四书》”,均为高头讲章,字小行密。如“聚秀堂铜板四书述要”,小字23行52字,全叶刻满近二千四百字。以当时的铜加工技术、出版业投入产出情况及社会环境,不可能造出铜版来印这类书。

从铸造角度说,书版文字既多又小,将纵横交错的笔划看作图案,其复杂程度超出古今所有铜器。以清代民间铸铜技术而言,人们无法保证铜液流入书版范型的所有角落、填满每一道笔划而又不产生流铜、气孔,得到所有文字均完整清晰足堪印刷的大套书版。其实官方技术也做不到。参观故宫、颐和园时,细心的人会发现,宫殿前摆设的铜兽身上斑斑点点,尽是修补痕迹,反映出当时铸铜技术的局限。这还是素面而非文字。铸钱业掌握着历代最高铸铜技术,钱文仅四个大字,铸造时也会出现大量残次品。

宋代以来铸造铜版印刷纸钞,是否能说明可铸造铜版来印书呢?理论上没问题,实际中做不到。钞版字大、图案简单,只有一块版,而且国家行为不计工本,可以大量复制,从众多铸件中选出合格的印版。印书相反,需要铸造内容不同的多块印版组成一套书版,且文多字密。每块书版的铸造瑕疵不必多,两千字中只要有1%的文字残缺,铸成的版就全然成为废铜。失蜡法铸造遇到这种情况,需要重新制模,当然毫无可能;翻砂法铸造,倒是可以利用木模重铸,但模子刻完,已是能够直接印刷的雕版,还有什么必要去翻铸很难成功的铜版呢?而且翻砂铸造精度低,更难铸出合格的铜书版。

再看刻制。与篆刻家刻印可以精雕细凿不同,刻书版属于手工业生产,要求高效率低成本;铜版难以修改,又要求高质量少差错。不能想象以当时的工具条件,能短时间在一块铜版上刻出两千多个笔划细小繁复的阳文铜字。最难的工作,应是在既不损坏笔划、又保持版面平整的情况下,剔掉笔划围合区的余铜。保留的是“线”,剔除的是“面”,要去掉这些坚硬而根深蒂固的“多余物”,如果使用刀凿,需要手和眼在极小空间内精细配合,稍有差池,就会伤及文字,前功尽弃。而且当时供大规模生产所用的铜料是黄铜和青铜,其硬度是难以用刀雕刻的。因此用雕刻方法也难制作铜版。

清代档案曾记载武英殿刻铜字人的工价为每字白银二分五厘。不知这些人所刻为何物。假设他们能刻细小的阳文,按此工价,聚秀堂刻一叶铜版,仅工钱就需要六十两,刻完全书,堪称天价,这还没算上昂贵的铜价。标榜“铜版”的科举用书都是市场上的低端出版物,讲究薄利多销,从商业角度看,用如此成本刻版印书,断无可能。更何况清代还是屡申铜禁的朝代,民间大量用铜属于违禁行为。

既然从版面特征、从物理人情的各个角度看,清代以来标明“铜版”的书都不是也不会是真正的铜版印本,那么这类“铜版”就不是技术问题,而是语言问题。如何理解?下文再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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